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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故乡纪事
1、卖茶叶的山里佬
是，现在我人到中年，尚在南方这座高速运转的城市为改善性居住需求而挣扎惶惑，假使时光能穿越回40年前，穿越回70年代安徽中部的那座小村子，这样的需求显得多么奢侈甚至过分，而且坦率地说，真的毫无必要。
长江中下游，一条地图上很难捉到的小河沥沥发源于大别山区，缓缓流经若干个县市，最终毫无悬念地流入长江的某个支流，流经我的故乡孙家城的河段被称为大沙河，双手再次捧起一抔清亮明净的河水，细细品味那沁入心脾的凉爽，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绵粘的河滩，又穿过株距六尺左右铺延数十里的树林，便来到了我梦想起航的地方。
一条宽阔的大马路，两侧整齐地码着二十几户火柴盒一般规则的房舍，平整干净的前院，倚水而设的后庭，黄褐的泥坯土墙，青灰的瓦片屋顶，家庭有大小，人口有多少，房屋的外观是基本一致的，屋顶压脊的一列青砖可以作为参照，各家的“上梁线”完全可以重合，如果那时你有兴趣，像生产队长或者村长们一样，也拿起一根竹竿认真测量高度，毫无二致必是一丈四尺五。
我已不介意现在的设计师、建筑师们是否还使用丈量作为长度单位，我也不再执意要将丈换算为现时流行的米，诶，于我来说，重要的是，一丈四尺五是一个明确无异议的概念，一个坚决可执行的标准，甚或一种公平坦率的态度，一种表里如一的生活，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。
老房子河边栽有长江沿岸地区常见的树种，多是爽脆的杨树，绵柔的柳树，阳春三月，新芽初发，杨柳依依的河边是人们采风照相的好地方。
现今人们的生活水平好了，春季去江南，多数人是踏青，也有不少人像我一样吧，有点找的情怀，站在绵延起伏的山坡，闻着芳香扑鼻的油菜花，耳边似乎总有一首童谣唱起：
“青山一排排呀，油菜花满地开……”
春意醉浓的时节，与这欢快空灵的童谣对仗的，却是挑着茶叶出来卖的山里佬。
在我的家乡，把紧邻我们的大别山区的人称为山里佬，把嫁到我们这里的四川女人也称为四川佬。
离我们生产队不远有个刘老屋，他们生产队的刘亮就娶了一个女四川佬，田间地头的战斗力死强，带来了很多生活中的鲜活段子，传播了一些内容不十分纯洁的山歌，也创造了不少有关劳动技能的经典谚语，给枯燥的劳作增添了些许乐趣，我羡慕死了，可惜我们生产队没娶到四川佬。
四川佬是这样训刘亮的：
“你个二球爷们，成天抹黑光知道耍，娃娃饿了么都不晓得给他整点饭吃，你还晓得当个爹，当个锤子！”
亮哥，看到了吧，你老婆是这么说过你吧？
四川佬是这样语重心长地教他小叔子刘明除草的：
“叔娃，薅草不要忙，只要两头拉得长，莫慌！”
佬，总结起来，是对一类有地域特征的人的统称，就好比在我客家老婆的老家，我有一个响亮的名字，北佬，这其实无关性别，无关褒贬，特此说明。
山里佬总是悠悠地晃着茶叶担子，一言不发，山里佬是从不叫卖的，但在几里开外，你就知道他是来卖茶叶的山里佬，走近了看，他们穿着也还算整齐，只是表情稍显木讷。
山里佬的茶叶生意是开放式的，谁家要买，就喊了：
“哎，山里佬，来！”
他就悠悠地晃着茶叶担子，一言不发来到你家门口，放下担子，继续一言不发，主家排出几条长凳，支起篾壳的暖水瓶和玻璃杯，邻家品茶的权威们陆续围拢过来，山里佬开始若有所思地抽旱烟，权威们则开始品喝新采制出来的春茶。
茶是皖人的生活必需品，我们安徽自古以来好茶迭出，中国的十大名茶之中，出自安徽的品种就占了三成以上，你熟悉的应该有黄山毛峰、太平猴魁、六安瓜片，可能还有祁红屯绿，当然这些茶叶以往都算是中高档消费品，普通百姓很难作为日常生活用品，其实我们小时候也难得一见；
我们安徽山清水秀自然环境适宜，也出产了不少的地方名茶，照着我说，其实她们更具山水气息，更有乡野韵味，因而一直备受安徽人的宠爱，后来，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，也逐渐有条件喝到小时候听听名字就觉得很遥远的那些茶，但夜深人静时，还是惯于在阳台上喝一杯老家的绿茶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，每年清明前后，我都要发动我的哥哥姐姐，去往家乡的山区，为我搜罗桐城的小花、岳西的翠兰、潜山的天柱剑豪和玄月，除了满足一年的色香享受，也是与当年卖茶叶的山里佬来一次神会，来一次跨越时空的重逢。
几十年前，在我的家乡，即便是最粗鲁的庄稼汉，在品尝山里佬的新茶时，都有贪婪而不忘斯文、豪放却不失内敛的专家风范，鼻子凑到杯口腾起的热浪贪婪地吸上一气，顺着杯沿趁热嘬上一大口，然后满足地释放出过剩的热量，发出意味深长的喟叹：
“唉——”
请原谅，我至今无法用语言去充分表达这份满足，单就响声词而言，是颓废而绝望的呻吟，看表情，却是那么幸福且充满着希望，正如烟鬼在断顿了几天后，猛吸第一口烟，然后舒坦地吐出袅绕的烟圈，又如盛夏时节光着膀子的深夜，一气给自己灌下半瓶冰啤，然后全力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，还像晚餐时我的老父亲抿起上下嘴唇小心地舔尝一口52度古井贡年份原浆之后,深皱额头同时夸张用力地抬起眉尾。
品茶之后就是议价环节了，说是议价，与现今市场的商务规则大有不同，其实就是大家一起讨论一个价钱，下达给山里佬，山里佬只是抽烟，并不怎么参与，成交收钱走人，也有例外的情况，只不过不常出现，如果有人故意插科打诨，山里佬感觉大家不尊重游戏规则了，自尊心受到伤害，就激动得连说带比划一阵子，在大家毫无顾忌的哄笑中挑起担子扬长而去，你再去追他也不行了，坚决不卖了，留下惆怅的大家。
那是真的惆怅，可能这一春再也没有其他的山里佬挑着茶叶路过这里，你可能一年都喝不上茶叶，除非你真肯花整整一块钱坐车到安庆去买。
要知道，对于孙家城人来说，茶，要排在柴米油盐酱醋之前，是生活的核心意义所在，无茶不能劳作，无茶不得安睡，无茶不便远行，无茶不可待客。
